炎夏,因父亲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我在医院认识了护工老金。入院的那天晚上,在走廊上临时加了一张床。父亲频繁尿血,需导入输尿管大量冲洗,我一遍又一遍的拎着桶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倒掉。老金看到了,说可以去他们病房,“近一点,免得你要来回跑,关门的时候轻手轻脚一点就行。”“谢谢伯伯!”那是我第一次和老金说话,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在心里估摸着他也是来看护的病人家属。
正式认识老金是第二天中午,有一位病人康复出院了,我们刚巧搬去了老金的病房。他热心的指导我怎样铺被褥。这时我才打量了一眼老金:他穿了一套蓝色的护工服,身材偏胖,年龄约莫有60多岁,说话洪亮,笑容亲切。在医院里多半都是看到神色焦急和满面愁容的人,老金的真诚而平和的笑容让人觉得很特别。
父亲的病要等待全面的检查结果才能手术,那天傍晚我却和母亲在病房里争吵了起来。白天和弟媳轮流休息了3个小时,我决意夜里要替换母亲,让她回家好好睡一觉,她已经快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可是,任我怎么劝说,倔强而固执的母亲怎么也不听,非要自己守着父亲。情急之下,我忍不住发了脾气:“弟弟还远在国外,你女婿也不在家,这在医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要再熬出病来,你让我怎么办?”母亲也生气了,横竖就是一句话:“不要你们管!”我气得含了眼泪扭头就走,弟媳见状,连忙追了上来劝慰。
父亲这场病,让我在一夜之间成长。这一年,家中境况变化,弟弟因疫情一直滞留海外工作,丈夫外调蕲春,孩子初中走读,老的小的还有工作上的压力骤然一下子都落到了我的肩头。以前从来没觉得父母有一天也会变老变孱弱,一直都是躲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安然享受着生活的平静。这一天,我却突然变成了那个撑伞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人。我必须收起慌乱、柔弱、冲动,给自己穿上一件坚强的铠甲,也给父母一点可以依靠的信心。
我无法和母亲置气,照顾生病的父母是为人子女的责任,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呢?开车回到家,收拾了千头万绪的心情,还是马上炖了小米粥,炒了两个荤素搭配的菜,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医院。母亲见我拎着保温桶去而复返,心情也平复了下来。老金笑着问我:“这么快就不生你妈的气了?”我没搭话,母亲却接过了话茬说“自己生的闺女自己知道。”
后来,还是老金开导我,“你对父母是一片孝心不错,我们这旁人都看到了。但是你没理解老伴之间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你爸的病还没确诊,他自己没有安全感,你妈自然也放心不下回家休息。”细想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自以为理直气壮,却粗心的忽略了父母的感受。那天,我握着老妈的手,给她打气“莫慌,你有儿有女,爸爸也有医保,情况再糟糕也不怕,何况,这可能只是小病。”母亲一直绷紧的心松懈了一些。
所幸,经过几天的常规治疗,父亲的病在逐步好转。彩超结果也显示先前以为的“肿瘤”是大块淤血所致,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术后住院两周期间,对护工老金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老金67岁了,老伴长年有病不能料理家务,家庭经济也不宽裕。他不愿意成为孩子们的负担,从企业退休后就当了护工。他总是凌晨五点多为老伴做好足够的饭菜就来到医院,开始自己一天的护理工作。他勤快,经常帮病房其他人打开水;对雇主耐心细致,除了日常护理,还总是开导他照顾的王爷爷马上就可以出院。有他在侃大山,病房里的气氛那样温情和谐,竟使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不是医院,更像养老院。王爷爷甚至说,下次再生病住院可不可以还找老金。老金爽朗的笑了:“当然可以,我也愿意招呼你这样的好德性的雇主。也有人把人不当人,高高在上,我不爱挣那样的钱。”但末了,老金又补充了一句:“医院还是能不来就不来吧!希望老哥出了院健健康康的。”我们都笑了。
老金请我帮了他一个小忙,给他的智能手机清理空间。我耐心的帮他清理垃圾,删除了一些不常用的软件,并且告诉他简单清理手机和杀毒的方法。他对爸妈说,他们教育了一个读了书明事理的闺女,让爸爸听了十分受用。这本来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比起老金经常义务帮忙爸妈打开水带早歺,真的算不了什么,但老金却再三的表示感谢。后来我懂了,他感谢的不光是这件小事,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对他的尊重。
不卑不亢,这几个字写起来说起来都那么简单,但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得到呢?护工老金给我上了一课。而他对待眼前困难的自强、乐观、豁达更是让人感动。他自己已经算是社会弱势的人群之一,却从来不抱怨,不光自食其力,还总不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给予身边的陌生人一些帮助,又是多么心胸开阔!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我们都能给身边的人,哪怕仅仅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点温暖、一点感念,那么,也就不枉来人世间走过这一遭了。
要像老金一样,发出微微的萤火虫一样的光,认清生活艰难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无论何种际遇,眼里有爱和悲悯,心里有一束光,照亮自己脚下的路,也照亮别人。(夏先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