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念

  轻轻电击鼠标，进入聊天室。
　　   “嗨！我是小家碧玉，大家好！”
　　   “好久不见，天涯孤旅向你问好。”
　　   “安分良民谨向你致意。”
　　   “绝代佳人这厢有礼了。小家碧玉，这些天可把我想死了。你是病了吗？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老姐姐我能帮你什么忙？”
　　“大家别这样酸溜溜好不好？老夫无行浪子是也。小家碧玉这几天准是私订终身后花园，坦白交代，我说的对不对？”
　　小家碧玉觉得无行浪子的话不好回答，因为她最近的旷课确实和感情有关。如果说了，倒好象背叛网友似的。她正要随便搪塞几句溜之大吉，显示屏上忽然出现：
　　千万不要错过！千万不要错过！
　　第三次，这是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以小家碧玉精深渊博的电脑知识，（她曾作为攻破国际网防火墙的第一黑客而蜚声虚拟世界）她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来自何处。我为什么不能错过？你到底是谁？难道我和无行浪子之间有什么曲折旖旎的故事不成？
　　仿佛洞悉小家碧玉隐秘的思想似的，显示屏图象震荡了一回，终于还是清晰地现出字幕：这是未来网。我是未来时段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我现在穿越了虫洞和你对话。你必须和无行浪子交往下去。这是整个世界发生一系列变化的第一个重要关节。但是如果你轻轻滑开，世界上很多事情将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你将成为一个平庸的幸福的人。嫁人。生子。老死。平平静静了此一生。没有波澜，没有悬念，一开头就知道结尾，展开式尽在预想之中……
　　如果我和无行浪子对话，又便如何？
　　无行浪子将问你怎么愣神了，然后强行索要你的地址。几乎是冲动似地，他说他将徒步跋涉五千公里，来一次爱情的远征。他还宣称，每五十公里就送给你一首情诗。你先是以嘲弄的态度看待这件事。他出发了。你收到他第一首情诗。你只是觉得，有些才情。你收到了他第二首情诗，你回了一首打油诗嘲笑他。第三首。第四首。第五首。一直到第十八首，你读出了诗中的凄苦味道，因为在途中他病了。他续续前进。你的心微微一动。你认真读他的诗，关注他的行踪。第二十八首诗，他谈到他的钱被偷儿盗窃一空。但他表示，不接受任何人、任何地方的钱，就是出卖劳动力，就是乞讨，就是爬，也要爬到你那里去，因为这是上帝对他的伟大爱情的考验。你的心灵深处感觉到有一小块地方潮湿了。第二十九、第三十、第三十一……第三十五首，诗写得温柔而多情。你读它们时，读出了眼泪。你热烈地盼望下一首诗。第四十首诗没有按时送达，你一整天坐立不安。他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吗？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幸亏只是一场虚惊，原来他的手提电脑出了一点小毛病。第四十八首，你深深地爱上了无行浪子。你通知他，你将乘车，在第五十首的时候，相遇在途中……                                                              
　　然后呢？
　　然后你们同居。你怀孕了。这时你又面临人生的第二个重大关节。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关节。你将进行标准的基因筛查，但是你的孩子可能患了严重的单基因遗传病。医生建议你打掉孩子。无行浪子坚决不要孩子。你有些为难：一方面，你不希望有一个病孩；另一方面，你又觉得这是你的骨血，可能不一定等于现实。但是，你只是稍稍地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打掉孩子……
　　什么是基因筛查？什么是单基因遗传病？
　　你知道，人类基因组计划的目的就是查明全部密码，找到形成十万个基因的ACGT的顺序。人类在2001年就完成了全部测序工作，2004年就可以把任何一个人的密码和标准密码相比较，轻易地发现不正常的基因。所有的异常都只是一个精子或卵细胞的个别错误：一个C代替了一个T，或者一个T丢失了，这就导致了基因遗传病。好了，说了这些就够用了。而他，那个孩子，就有精神病的致病基因，你准备打掉孩子。
这很正常啊。难道我们还要一个有精神病的孩子吗？
　　这正是基因时代的两难选择。一方面我们强调优生优育，有病孩子先行流产；另一方面，这人道吗？又焉知这些有病的孩子对我们这个世界的贡献就比正常人差？设想一下，被誉为拥有爱因斯坦之后最优秀大脑的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就是侧索硬化症患者，如果进行了基因筛查，世界理论物理学的研究就要滞后50年！梵高，天才的画家，他的巨作《向日葵》在前天的纽约大都市拍卖行已经卖出9688万美元的天价！但他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而陀斯妥耶夫斯基，我们知道，他的病固然和他即将处决的巨大刺激有关，但是他的ACGT已经埋伏了精神病的遗传因子，这一点甚至不要作基因筛查，只读读他的《白夜》《罪与罚》就可以知道，那里面有一个早期精神病患者的过分热情的梦呓。但是他确实是天才！天才与疯子，有时其实就是同义词。这样的名字可以开出一大串。
　　我打掉了孩子吗？后来情况如何？
　　只是一个偶然的机缘，你没有打掉孩子。有人曾经说过，男人是因为性而爱，女人是因为爱而性。无行浪子因为你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无性就在外面一夜风流，你们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痕。你们离异了。你一气之下，生下了孩子。孩子很聪明，很可爱。胖嘟嘟的。一双大眼睛，聪明灵秀的样子。很难得一笑，但笑起来甜美极了，整个世界因为这笑而生动。你陶醉。幸福的感觉抵消了你孤枕难眠的痛苦。你开始了孩子的早期教育。孩子的接受能力很强，刚三岁就读完了从小学到大学的语文，认识一万多个汉字，理解两万多个词语，掌握了六千多个英语单词。孩子被誉为神童，你被誉为早期教育的专家。孩子尤其对生物学、医学感兴趣。四岁的时候，不知就怎么迷上了红树林。对于这种丛林状的怀胎繁殖的树木，孩子产生了一种狂热。他搜集整理资料，考察生长环境，孩子毕竟太小，很多事是你们母子同做，但那篇关于红树林的科研论文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的。这篇文章获当年全国青少年科研论文特等奖。他是获此殊荣的唯一一人。许多人以为这准是出自一位资深的科研工作者的手笔，岂料作者竟是一个毛孩子。举世皆惊！
　　灾难其实早就伏在暗夜中，只不过抽了一个冷子跳出来。六岁的时候，孩子病了。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你从此走上了漫漫的求医路。你的积蓄花光了，工作辞掉了，财产变卖殆尽，父母亲戚借遍。北京、上海、广州……几乎所有著名的医院都跑光了，孩子的病没有大的起色。有时清醒，和过去一样可爱；但大多数时间是昏昏沉沉。
　　最艰难的时候，你一分钱也没有。但孩子要诊病，你又打听到一家医院见过这种病例，可能能够治疗，你把孩子送到医院。
　　“挂号，交三百元的暂收费。”医生说。别说三百元，就是三分钱你也交不起。你苦苦哀求，医生听完你的泣诉，也一掏同情之泪。但是他还是说：“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是，医院是这样规定的，也有病人医好了再也不见踪影的，医院也挂了不少帐。我实在不能帮你什么。”医生勿勿走了。
你和孩子呆在候诊室里。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见你一个人悄悄流泪，就用他的小手替你擦干眼泪，　　牵着你往外走。你楞神了，忙问孩子干什么。“妈妈”，孩子说：“你不要再替我治疗了，我的病反正诊不好，我不愿看到你受罪！”
　　“孩子！孩子！”你搂住了孩子，热泪盈眶，“孩子，你的病一定能诊好，一定能诊好！妈妈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治好你的病！你要坚强，你要有信心，你要和妈妈一道，战胜病魔！”
　　孩子懂事地点点头，还象个小大人似地，攥紧了小拳头。
　　……你卖了血。卖血的钱交了住院费。治疗了一些日子，孩子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但是主治医生告诉你：目前他们只能做到这些，要想彻底治好，这家医院恐怕无能为力。听说中医有治好的案例，你再找中医试试？
你把目光又投向了中医，找钱。买药。煎药。孩子毕竟小，对那苦涩的中药汤畏之如蛇蝎，你就自己先试一试，然后让孩子喝。你的青春容颜日渐憔悴，白发入黑丝。孩子昏迷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周期越来越长，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很难说这究竟是医学的奇迹，还是伟大母爱的奇迹。
　　……你一刻也没有忘记孩子的学业。孩子的病稍好一点，你就和他一道学习。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生物。高中课程。大学课程。许多书页你们母子俩一同翻过，许多问题一同闯进你们母子的梦境。孩子真聪明。2015年他考上了王树人先生的硕士研究生。2017年，他又考上了博士，师从国际著名的生物学家魏格纳先生。博士后三年，他才智的蓓蕾一朵朵开放。2022年，他因为长寿因子的研究，因为癌症机理及对症治疗获诺贝尔生物学和医学奖。这是讫今为止一个人把两个奖项合并为一的唯一一次，他也是华人中的第一个诺贝尔奖得主。2022年12月11日，在赴斯德哥尔摩领奖的班机上，你长叹一口气，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三十年的辛苦，　三十年的灾难，三十年的委屈，总算没有白受。终于挺赤来了。终于挺过来了。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一阵晕眩。儿子扶着你。望着高大挺拔英俊的儿子，你笑了，笑得那么甜。这是三十年来你第一次开心的笑。儿子悄悄在你耳边低语：“妈妈，你真美。我爱你。”你轻轻打了儿子一下。
　　因为你儿子的发明发现，世界上的许多人生轨道发生了改变。人们象崇敬神明一样崇敬你的儿子。看了关于你的事迹的长篇专题纪实电视片，人们又为你惊悚，一位伟大科学家的背后，原来站着这么伟大的一位母亲！
　　……
　　你准备作出选择吗？但是且慢！你们回家的两架航班，你将选择其中一架航班，但两架航班中有一架飞机失事。哪一架飞机失事，这件事和你前面的选择一样，还都是一个悬念。
她的心一紧。
　　您再好好想一想。这种选择的确是一种艰难的幸福。当然你还有另一种选择，一种没有悬念的选择，如果你选择了这种平庸的幸福，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世界上很多事情将向另一个方向滑行。您再好好想一想，一切都取决于“如果！”
　　……
　　喂，小家碧玉，你怎么又楞神了？你为什么一双眼睛不说话？
　　轻轻点击鼠标。是勇敢地迎上去呢，还是安静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