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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才女的悲剧人生
刘 宏
麻城五脑山下锁口河有座高大的“贞节牌坊”,“恩荣”二字赫然其上,它的主人是位著名女诗人。“公安派”旗手袁宏道在给她诗集作序中说:“诗不易工,女子工诗尤难。我楚女子工诗,尤难之难者也。”而她的诗“鲜秀奇警、意爽神畅、绣口锦心,有如漱玉(李清照)之篇,淑真(朱淑真)飞雪之句。”
请欣赏才女四首:
镜
样出秦宫制,团团宝月回。
虚空开物象,心迹远尘埃。
影覆香罗帕,光生碧玉台。
绣囊鸳鸟并,珍重嫁时裁。
空庭高楼月,非复三五圆。
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
忆别
忆别河桥柳,青青送马蹄。
妾心与羌笛,无日不辽西。
驿路花将发,离亭柳漫垂。
凭栏无一曲,日日数归期。
冬夜
玉井无声户已扃,一庭霜月冷如凝。
谁怜寂寞书窗下,冻影梅花伴夜灯。
大才子丘长孺评价说,女诗人的诗,“真像是金珠悲翠珊瑚玛瑙,无论是黄童,还是白叟,入眼便知,真是诗中瑰宝啊!尤其是自悼哀伤之诗,凄凄惨惨,一字半句抽心裂肝,每读之,则鼻酸喉咽,掩卷流涕,不忍再读,殷殷真情,感人至深!”
是的,她的诗“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是谁?为何她的诗境愁云密布,竟看不见丝毫光亮?她就是名门才女毛钰龙。
毛钰龙,字淑美,号文贞,美貌多才艺。其父毛凤韶,字瑞成,号聚峰,是明武宗正德辛未年(1511)的进士,曾任浦江县县令、监察御史,先后巡按陕西、云南。
毛钰龙十四岁嫁给本县刘守蒙为妻。刘守蒙即庄襄公刘天和家孙、大金吾刘守有之兄长。刘、毛两家联姻本是门当户对,谁知钰龙嫁刘家十一年时,也就是她二十五岁那年,丈夫刘守蒙病亡。
毛钰龙与刘守蒙生有二女,无子嗣。虽说“幼嫁由亲,后嫁由身”,但是娘家婆家皆为官宦之家,信奉的是“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宋儒教条,哪由得她自主选择?因此,在其丈夫弥留之际,她当即表示自缢殉夫。刘守蒙却有不忍心。他将钰龙自愿殉葬的想法告诉给了父母,让其劝阻。
家人托一位族婶去劝说钰龙。她说,女子以为殉夫固是正理,然而,双亲尚在,茕茕依靠何人?自古多少妇人,夫死之日随之自尽,虽视死如归,正气凛凛然,终不如做一节妇值得!烈妇(指自缢殉葬)乃一时冲动,却少了多少岁月?做节妇的未亡人岂不知以身殉夫落得个干净,以免受这许多凄苦?其间或有公姑,父母谁养?有孤女谁育?故节妇不似烈妇保全自身,而思名节与孝慈,所以为贵!像你有一双千金之女,而公婆又健在。你若选择自奔西天,烈则烈矣,但是,上不能为丈夫始终父母,下不能教女成人,恐在九泉亦有遗恨。如果你自始至终,冰清玉洁,全节完名,旌表建坊,名垂后世,可不胜于烈妇多少倍?故殉夫不若存姑,死节不若孤立!
族婶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却不离“宋明理学”的说教。可悲的是,这套观念,在封建秩序的反复宣传强化中,早浸入人们骨髓。麻城有童谣曰:“苦楝子树,苦楝子丫,细细大姐走人家,婆婆打我一百棍,公公打我九扬叉,娘家说我不该来,他家打死他家埋。”男人死了,不许改嫁,改嫁便成淫邪、克夫妇、狐狸精,低人三分。
显然,摆在钰龙面前无非是两条路:或是以“不节”“不孝”被世人唾骂,或是以“忠孝节烈”旌表立坊,名载千秋。
在家族威逼利诱之下,她只能选择做个从一而终、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所谓“贞节牌坊”,是古时用来表彰一些丈夫去世或长年不改嫁或殉葬一种建筑。这种牌坊通常是为符合当时道德要求而建造的,象征着女性的贞节和忠诚。牌坊一般分为四个等级:第一级牌坊上刻有“御制”,是旌表朝廷,由朝廷拨款修建的;第二级牌坊上刻有“恩荣”,是旌表朝廷,由地方政府拨款修建的;第三级牌坊上刻有“圣旨”,是皇帝下圣旨,由自家出资修建的;第四级牌坊上刻有“勅建”,是皇帝恩准而没下圣旨修建的,款项也由自家拿。
无论级别高低,“贞节牌坊”都是由家族申报皇帝恩准的,家族倍感荣耀,既标榜逝者,又示范后人。然而,每座牌坊下却都镇压着一个痛苦的灵魂,也是压在妇女心头的一座大山。
自此,毛钰龙将自己锁在小楼上,孤灯黄卷,一心向佛。日诵《楞严经》、《华严经》,约束自己至细至严。“严”故成悲,谓之大慈大悲。为成正果,身如槁之木,逢春不发;心既寒之灰,点火不燃。虽有豪门不断上门求婚,也终不改其志;即使其父病危弥留之际呼唤爱女,也没离开小楼一步。
然而,她与丈夫感情深厚,难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为了放下执念,麻木自己,就打泼芝麻罐,又一颗颗拈起来。拈满一罐,再打泼……
可是,麻木一时容易,麻木一生难。人是有肉有灵性的,只有将灵性得以发泄,即使泪落联珠,伤口也稍能舒缓。于是,她拿笔写诗:“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她写出了第一行诗句,也开掘出了倾泻情感的河流。
每遇春来,帘外燕子成行,蜂儿作对;层帘内孤灯只影,菱镜中顾影自怜。捧读《漱玉词》,仿佛自己就是李清照。
作为礼教的牺牲品,她失去了再婚自由,埋没了韶华,却成就了她情伤岁感的诗作。一方端溪旧砚、一枝斑管狼毫、一锭久藏名墨、一幅乌丝笺纸做了闺中伴侣。她的诗寂寞孤独,充满憔悴忧伤,在诗林中独树一帜,其感愤忧思,正是强大封建秩序重压下一个痛苦灵肉的呻吟!
毛玉龙的诗,不求工自工,不求美自美,沉郁大气,悲悯深遂。其清新隽永、典雅深沉者不可胜数。春日诗有:“桃花暮雨烟中阁,燕子春风月下楼”;“诗句怕题新节序,泪痕多染旧衣裳”;“幽闺求夜灯前泪,孤枕频年梦里心”。秋月诗有:“霜飞衾薄红绵冷,云饮天高绿树寒”。病起诗有:“对镜面黄如菜色,看书目眩似花生”。绿窗诗有:“别思潮回同海水,梦魂春去绕梨花”。清明诗有:“深愁减尽红妆兴,回施胭脂与后生”。
谁又能说,她那些浸满血泪的诗作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抗争与控诉呢!
难以抑制的泪,像是不绝的墨泉。她不停地写,写了一集,又一集。哭瞎了眼,仍不肯停笔。只可叹,小楼不幸失火焚毁,其诗,十不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