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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还是武赤壁来得更古拙。
虽然有废弃的抽水机站粗大生锈的吸水管直插崖底,航道标牌红白相间竖立矶顶,但孤峙江边,岩边激浪,整体上自有一种古战场的突兀沉雄,尤其是日落时分,就苍莽得更加苍莽。又回到了赤壁。
想起了十年前的文武赤壁之争,从宋人著作中摭取史料,想起中学课文里就读到千古名作,月亮、水光、笛声,酒香和苏轼共同写下的令后世中国人叹为观止,极其美妙的《前赤壁赋》,那真是一篇好的故事,澄澈干净如同清新可人的《记承天寺夜游》,宋朝的月光照着我,皎洁凉爽。赤壁也从此在文化史上熠熠生辉。又想到曾经读过的《水浒》,想到了陆水湖里“水浒城”,“好汉岛”上塑着的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泥像。我喜欢苏轼,《水浒》,宋词,以及这些文字所构成的宋朝。
对我来说,宋朝是和宋词联系在一起的。宋词是宋朝的一个重要景观,一个重要标志,那个不那么明亮的朝代是被宋词闪闪发光的字句照亮的,是宋词使我对它投去最初的一瞥。在我看来,没有宋词的宋朝,不像宋朝。一如没有星星的夜空。
翻译了《蒙元入侵前夜的宋朝日常生活》的刘东说,如果可能,他最想去的朝代是宋朝,我心亦同。
二
从前读了《太阳下的风景》,便四处找韦尔斯的《世界史纲》读。
关于宋朝,韦尔斯写道,中国的诗人愉快地写出第一杯茶,第二杯茶,第三杯茶的味道,几亿人过着光辉灿烂的生活。
当时就心有疑惑,觉得匪夷所思;外国人的视角就是不一样,何至于此?究竟有没有搞错?!
先说《水浒》。
《水浒》一直对我有莫大魅力。虽然我始终对宋江这个人物大摇其头——并非毛泽东“好就好在投降”的断语至今仍在发生影响。据实而论,宋江也决非《水浒》中光芒四射的人物,文又文不得,武又不武不得,无非是杀了一个阎婆惜,受了一个招安,总之乏善可陈。魅力来自“日常生活”,宋朝的街道、寺院、庄园、城市、渔村、节气、风习、以及性格鲜明的好汉们,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杀人,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地活着,而英雄末路,又令人黯然神伤。
现在看来,在魅力的深处,《水浒》讲述了人与国家的关系,讲述了国家与“革命”的主题。军队教练林冲,县级干部宋江,村干部晁盖,县政府工作人员武松,政法干部雷横、朱全、鲁智深,民办教师吴用,土地集中经营者卢俊义,待业青年史进,这些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在怎样的条件下变成了“匪”。人与同家之间的紧张得不到释放,渐渐僵硬。它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的存在;国家就在这个过程中被消耗了,削弱了。
再说宋词。
我感觉,宋初,词还是有些热力的,越往后,它的意境越凄冷、营杂。
李书磊曾谈到很想研读历代诗词,从中触摸体味古代诗人词人们隐秘的心绪。此语不失为一细腻思路。中国的文学作品确是无史之史,中国人的心灵史,什么朝代,什么人发出什么样的感怀。这里面很可能就蕴藏了关于那个朝代的信息。
宋词中悬浮着失意。即使豪放如苏东坡、辛弃疾,不也巍然长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无奈空叹“凭谁问”。还有王安石“人生失意无南北”,陆游“心在天山,身在沧州”,岳飞的“怒发冲冠”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大面积的沮丧。
三
欧阳修说过,国家盛衰之理,非由天命,实由人事。
宋朝是一个使人生出许多感喟,投去感情复杂的一瞥的朝代。文艺复兴,却又积弱;优雅;却又颓废。
史家注意到,北宋比之我国历史上的其它统一王朝,表现得特别软弱,是一个格外疲惫的朝代。它先天不良,“一生下来就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有气无力的老头,很早就出现“积弱”之势。
与之相对应,北宋文学就是在人才最盛的庆历到元丰年间,也没有像西汉赋家或盛唐诗人所表现出的开阔恢宏的气象。即以素称豪放派代表的苏词论,“大江东去”真的“豪放”吗?那后半阙的那种“吟罢低眉无写处”的黯然神伤和无力感,难道没有使你愀然动容?
在一场政治大变局中,苏轼被从权力场中心放逐出来,此后他浪迹当时中国重要川郡,始终处于边缘,再没回到中枢。他被放逐到文字中,静夜“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通达终于成为他可避免的命运。
不少史著历数宋代的弊政。从北宋朝开始,官僚机构就进入不断膨胀的恶性循坏。皇帝集权,部下分权,机构越设越多,中央与地方一批老的官署已成闲散机构也不撤销,为了把地主阶级所有力量都控制起来,闲散机构中的官员也照常保留。而无论有无职务,朝廷都实行养官政策,给予奉禄,其待遇之优厚在封建历史上罕见。以优厚的经济利益交换开国功臣的军政实权,优赐功臣宿将,降王降臣,来缓和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巩固王朝统治保持稳定。臃肿的机构使任何官员都无法专权专事,固循守旧的政治风气笼罩整个朝廷。各部门事权的分散和官员与职务分离造成政府机关叠床架屋,效率低下,官史滥冗。对武将的猜疑走向极端,兵将分离,使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军队无法形成战斗整体,遇到重大政治,军事问题,很难制定有效对策,所谓“宋人议论未定,(金)兵已渡河”。
苏轼的忧伤是时代的忧伤,因此这是无可逃脱的。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那么,这个朝代的气数将尽了?
三世纪初年,赤壁之战爆发前的那天夜里,这个“老骥”,这个“烈士”,面对“月亮、星星、乌鸦”,写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明朝杨慎写过一首词,提示人与时间的关系,人在时间中的感慨。后来,此词被一位作家用在自己的长篇小说开头,作为对一个动荡战乱的百年的总观。词中写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于是,我们知道了什么叫幻灭,什么叫感伤。
四
公元1082年。七月之一夜。
那是个有月光的夜晚,江面碎银般波光粼粼,一叶扁舟在光点之间随意飘荡徐行。
有箫声自江上响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吹箫者是个悲观主义者,不太开心,对存在的意义发生怀疑,看不到前途是光明的。于是,苏轼说了“山间明月”,“江上清风”等等许多话,开导江上吹箫人。文学史说苏轼出入儒、佛、道三家,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政治态度和生活态度。尤其是愈到晚年,愈受后两者的影响,形成一种随缘自娱,恬淡寡欲,旷达潇洒的性格,人生的豁达使他在艰险的处境中清静无为,超然物外。而不像李白、杜甫,包括屈原,都经受不住现实,于是失意,愁苦以至潦倒。其实世上真不知有多少“江上吹箫人”!经过苏轼一番耐心的思想政治工作,对方终于得以认识,于是两人重新饮酒,乐甚,醉得一塌糊涂,然后酣然大睡,把天都唾白了。
所以,人生不仅是一种际遇,也是对际遇的一种看法,一种心情。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那么,还是生活在世俗的滚滚红尘中吧。只是——
要豁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