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单位: 麻城市融媒体中心
投稿邮箱: mczfw@163.com
十九
二〇一一年最后的一天,当我从一个单位正走向另一个单位的时候,半路接到侄子的电话:父亲发生车祸了!草草了解一些情况后,立即通知报警,并和随行的医院救护车快速赶到,初步判断,已经骨折。于是急忙与医院联系,好在人熟,在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的情况下,立即拍片,立即抬入病房进行简单的消毒包扎。由于伤势严重,经商议,决定立即急诊手术。于是一边做好术前准备,一边联系和消毒器械,手术从下午两点开始,直至六点结束,相比七十八岁的年龄来说,手术相当成功,麻醉也比较顺利,剩下的就是术后抗感染和调理了。术后几天,总的情况还算稳定,真的是上天保佑!
此刻,父亲躺在床上,像一棵干苍的松树,身体里的汁水全被岁月压榨尽了!很多年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甚至,很少能静静地和他坐在一起,现在,在空洞和沉寂的病房中,一个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呻吟;一个坐在椅子上,毫无心绪地翻着一本烂书,书里讲的内容其实一个字也没有钻进脑海,只是以这样的一种姿态,打发病房中无聊而漫长的时光。
虽然今年是一个暖冬,进九了,还没有落雪下冻的样子,但此刻,窗外的风依然呼呼地叫着,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雪。可能要下雪?想起儿时的冬天,那时,贫穷的社会还没有环境污染的说法,同样也没有暖冬的说法。每到冬天,河里、塘里、堰里、沟里,全是一层又一层寒冰,很多时候,经过一白昼太阳的照射,冰依然是冰,最冷的时候,几十米宽的水塘,完全被冰层覆盖,厚厚的,像一大块灰白的玻璃,大孩子、小孩子就在上面跑来跑去,在光滑中跌倒,又在光滑中爬起;一双双乌红乌红的小手,搬着石块、砖头不停地砸、砸,非要砸出一道道划痕或一个个小冰洞,然后挑弄着那些碎的浮冰……那些像泡沫一样的浮冰,曾经给我们带来过很多欢乐,但前提是在没有大人在身边的时候,一旦被大人发现,轻则要受骂几句,重则就是棍子加身。因为这个时候的我们,上衣、裤子往往是半干半湿,不过在印象中,好像每次受干涉的是母亲,那时的冬天很少见到父亲的影子,因为移河改道,父辈们往往还没入冬就早早地赶到工地上去改造山河了。改造山河?这句话现在听来很生疏,但在那个时代,却是不折不扣的雄壮的流行语:战天斗地,改造河山,在我还没有上学堂门时,就已经因为村里墙上到处用石灰刷的标语而认识……
突然很想想起从前的样子:包括自己的样子,母亲的样子,父亲的样子,所有亲人的样子……只是在极力中,脑海依旧模糊,像毛玻璃一样,那曾经有过的岁月已恍如隔世了,说不清是伤感还是什么,反正内心有些沉重。
包括早年和现在,曾经呆呆地想过:要是岁月能停留在某时某刻多好,那样,我们都希望永远都不要长大!
随便读着杨柳桥先生的《庄子译注》。在沉寂中,突然问起父亲:“知道庄子吗?”父亲说:“那时私塾学的是孔子和孟子,除读四书五经外,后来还学过左丘明的《左传》。”
原来,一直以来,庄子都是另类。
“不过”,父亲接着说:“有一句唐诗记得很清楚:‘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那庄子做了千古一梦,至今仍不知谁是蝴蝶,谁是自己。”
不知怎么,很喜欢庄子。喜欢他的诙谐,他的智慧,喜欢他“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而不愿死而恭于庙堂之上,他的那种“乘物以游心”的境界不是现代人能够明白的。
我读着庄子的《秋水》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那是何等的恢弘!怪不得河神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物尽在眼中。可是一到北海,莫不望洋兴叹,“天下之水,莫大如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人的眼界往往就是这样,不出井底,不知天下之大,世界之广,固步自封,往往因为无知而无畏,想起从前经历的一些事,内心很幼稚和可笑。后来又读到:“夔(kui)怜蚿(xian),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是只有一条腿的神兽,因此特别羡慕蚿,因为蚿比他的腿多,也比它跑得快;蚿羡慕没有长脚的蛇,因为蛇没有长脚却跑得比蚿快;蛇又羡慕风,因为风比蛇又跑的快;风又羡慕目,因为眼睛所致,风还未到;目又羡慕心,因为当目光还未到的时候,心就先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人的内心像一个无底洞,面对着各种欲望,人们常常想到的是我该得到什么,而很少想到我应该付出什么和我应该满足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庄子,您先生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
先秦的文字很深奥,需要一定的文学功底,我自己也是借着注解,半生不熟,读的很拗口,也很乏味,但《秋水》是除《逍遥游》外的最喜欢的一篇,庄子总是以一个个异想天开的寓言,将人世间的道理轻轻拨开,“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并且常常无来由的对孔子奚落一番,让内心很痛快。《红楼梦》有一句写妙玉的诗很有庄子的味道:“入世冷挑红艳去,离尘香割紫云来”。儒家强调的入世,道家强调的出世,对于人生来说,入世与离尘,常常是必须要经历的两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始终是要面对的。
借着我的解说,父亲也似懂非懂。也许读的很乏味,父亲说:他想躺下来休息,于是,我将牵引床平了下来,让他静静地躺下。
父亲确实老了!七十八岁,这个年岁本身就很惊人,再加上刚刚经历一个大手术,因为苍老和失血,面色蜡黄,一波又一波的皱纹让他的眼睛更加无助和落寞,每一次浅浅的呻吟,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凄,也许,在每一个人的晚年都可能有同样的感觉。流年荏苒,时不我待,转瞬间生命的日头就迫近西山,即使是孔子这样的大思想家也不得不发出“逝者如斯”的感慨!
说实话,这么多年父子很少有过内心的沟通,每一次去看父亲,除了问问血压怎么样,药还有没有外,很少谈及其它,通常讲不上三五句话,就匆匆离开,现在想起来,内心的确很愧疚!其实,父亲一直是很孤独的,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以后,多数的时候,在这个陌生的城镇,在人人喜欢带着面具的时代,周围邻里之间连一个可以高声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也许就是他经常要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想起一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世间真的很矛盾,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年生病,其实内心有时也很烦,看到她心衰那种很痛苦的样子,有时甚至有巴不得她早点离开的想法(这想法很不人道,很罪恶)。如今,母亲离开了两年,她的影子经常在我的梦中出现,而出现的影子,往往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那时正是我们的童年。原来,真的只有童心才是最纯真的。
现在父亲病了。一向刚毅的父亲因为车祸而卧床不起了,一月两月不能站了起来,为了他的康复,我们将要付出更多的耐心,牺牲很多人生的乐趣,并且在这种付出与牺牲中,慢慢体味着人世间的亲情,相信亲情这条纽带,能够系住我们散漫的神经,收拢我们内心某种忤逆的念头!
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确实让人很心痛!
(二0一二年一月八日深夜散记于病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