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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农历壬辰年正月初三,在黄商超市的门口,突然遇到了陶君。
一阵久久地注视之后,双方都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在惊异中,脸上的笑容漾了出来,多年不见,依然显得那么熟悉和不知所措。
此刻,在寒风中,哆嗦的陶君一如从前一样,捧着一本封面已经破碎、纸质已经泛黄的《圣经》,一件青色的中山装点缀着麻麻点点的油污,中山装上面的口袋很自然地卷起了一个角,一支黑色的钢笔照样插在左上衣的口袋中,看这装束,自然而然想起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色。头发已经谢顶,太阳穴边的青筋鼓动着黄碣色的头皮,那血管像一只蚯蚓在疏松的土中爬行着……目光依旧高亢,笑容依旧悠长,一阵寒暄之后,兴奋的词句像一拍拍跳动的音符,绵绵不绝的从深泉中蹦了出来,一时间很难有我插嘴的机会……
认识陶君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在一个小镇上,刚刚参加工作,内心也很忧郁,而陶君,据说因为高考失利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发作时,异常兴奋,昼夜无眠,声音高亢如洪钟,步履如飞而力大无穷。曾亲眼看到从七八米高的院墙上如入无人之境,一跃而下且毫发无伤,那姿势如惊鸿翩翩,甚是婀娜。一旦清醒时,除说话较多外,接人待物与常人无异。陶君很喜欢文学,钟情于普希金,对普希金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倒背如流,特别是对普希金为了情人而毅然决斗更是赞叹不已。曾参加过北方某省的青年文学函授,并有文学作品发表在那函授刊物上。当年,捧着那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文学刊物,指着自己名字的那种笑容可掬、豪情满怀的神态至今历历在目,那时候真的不愿相信这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只是在贫穷而愚昧的农村,陶君的病隔三差五发作一次,开始家里还带着希望到医院看看,后来发作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让他自生自灭,好在每次发作之前,陶君自己有些感觉,就拼命的抑制、抑制,失眠狠了的时候,往往会找到我,求我为其扎针,按其神门,刺其内关、合谷、三阴交……那时,靠在椅子上,他像一个老僧入定般慢慢闭上双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针刺这些穴位究竟有多大作用?但每次发作之前,在特别焦虑时,他还是会经常想起我来,(很多人不理解,我能与一个精神病人结成深厚的友谊),让我为其扎针,一阵治疗后,然后静悄悄地离去,那瘦长而孤独的身影在小镇医院门前的巷子里特别悠长(多年以前,写过一篇《陶君的故事》,详细记录了与之交往的前前后后的经历)。只是后来因为多种原因,我们之间的关系慢慢散淡起来,以致最近很多年未见过一面。
现在,陶君已经年近半百了!岁月的霜痕毫不掩饰地刻在他那瘦削的脸庞,颧骨高耸,面色苍黄,一双眼睛目光依旧深邃,游离在脸庞上的微笑浅浅如刚生的一丛丛春草,那种惊异一下子把我们拉到了从前……
“最近还好不?”我试探着问。
“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陶君说:“我天天祈祷万能的主,赐我力量。”
“孩子怎么样?上初中了吧?”多年以前,陶君结婚了,并且还生有一男孩,只不过,不长时间就离婚了,孩子由他的父母为其抚养。
“十六了,跟我的老三帮小工,学做泥瓦匠。”这一回他再没说万能的主了。
“十六了就没读书,这么小就开始挣钱养你?”
“我十六岁时就学会了撑船,现在举水河干了,没船撑了,天怒人怨啊……”这种回答我不知道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大年初三,跑到城里来,有事?”
“寻找灵感呗。我写了一本长篇小说,下个月要拿到北京去,×××说为我发表,现在还差一点结尾……”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现在都用电脑了,你还是手写?”
“电脑像蜥蜴巨大的喉咙,我害怕吞没自己。”
这种回答让我啼笑皆非。早年间,他曾经将自己创作的小说让我欣赏,里面有些情节很玄乎,是我们这些所谓还算正常人难以明白的,文笔还真有个一般。
“还在诵读《圣经》么?”他扬了扬手上破烂的经书。他居然还记得曾经送我一本《圣经》的事。
“经常读……也不经常读。”我有些揶揄,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知道是该说真话还是假话。若干年前他送我一本《马太福音》,并嘱咐我要经常诵读,他还教我如何向上帝祷告。后来因为多次搬家,那本书早已不知窜到哪个角落去了。
“《圣经》真是经典啊,”他的目光开始明亮起来,“不像中国的孔子,老是讲一些虚伪的话。诵读《圣经》,内心感到一种深沉的爱。耶和华说: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我的慈爱必不离开你,我平安的约也不迁移。在耶和华的大爱前,即使撒旦这样以诱惑人间为快乐的恶魔,最后在正义与公理面前也无法遁形,被丢在火湖里一千年也不能翻身。圣主耶稣,以神的旨意传道公义、慈爱、谦卑、宽容和善良,教导人们不要作伪善的施舍和祷告,不要一味追求物质财富,因为:我们没有带什么到世上来,也不能带什么去。只要有衣有食,就当知足。他以慈悲之心治愈了麻风病人、治愈了瘫子和被鬼附身的人,他对他的信徒说:要学会宽恕,要从心里饶恕你的弟兄。在最后的晚餐上,他明知被伪善出卖,还依然发出忠告,当他与死囚犯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面对死亡他作出了将来的寓言,并且声言自己必将复活……而那个出卖他的门徒犹大,最后终于明白了贪财是万恶之根,因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在悔恨中落一个上吊而死的下场。所以,”他停了停,“我们不要因为正义和公道像皇帝的新装被人们仅夸夸谈在口中而心存憎恨,人人都有一死,并且死后都将接受审判……”他一下子讲了很多《圣经》的事,并且思路清晰,有些我明白,有些我完全不清楚。
“天国近了,你们要懂得悔改!”突然,他双手合一,向上帝祷告着。然后,在人流和车流中,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一时怔住了,我不知道此刻他是真的“清醒”还是“不清醒”。我猛然发觉,在多数的时候,我们的内心还不如一个精神病人纯净!
(二〇一二年正月十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