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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题记
先师辞世二十年了!二十年流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仰望苍穹,在秋末冬初的时刻,淡薄的云雾,像一床床灰白的丝帐,飘逸在天际中。今夜无月,浩渺的云河,三不时冒出几颗亮钻钻的星星,眨吧眨吧的眼睛,空明而又清澈。在对语时,内心一片茫然……
“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想起李商隐的一句悼亡诗时,一滴酸溜溜的眼泪从空洞的深眸中涌了出来。那是不堪回首的流光啊!
先生生于辛亥革命第三年,在很小的时候就痛失双亲,饱受饥寒,饱经风雨。整个童年,是在饥饿和孤冷中度过。十四岁,在叔父的帮忙下,找到小镇一家叫万顺义的药铺开始其学徒生涯。从采药、洗药、切药、抓药做起,由于从小没有读什么书,先生利用其学徒闲暇,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从最初的《三字经》读起,不认识的字、不懂的意思,虚心向药店的师傅们请教。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勤学不倦,慢慢的一步一个脚印,开始背诵《药性赋》、《汤头歌诀》等中医入门书籍,无论是囫囵吞枣也好,还是望文生义也好,总算始入中医窥镜。后来又开始读《内经》、《伤寒》、《金匮》等中医典籍,但都是一知半解,及至后来又尝试去读《医宗金鉴》,由于都是歌诀式句子,读来朗朗上口,反而信心大增。几年后,开始跟随药铺师傅看诊。其时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战乱纷纷,民不聊生,疔疮痈疽,失治误治,而致人命丧,时有发生。先生感民之衰穷,立志奋起救之。二十二岁悬壶于歧亭,开始实践其济世活人之思想,而从事毕生献身之中医外科事业。刚刚开业,小门小店,名不见经传。先生以其中医外治为特色,从古医籍中,挑选适用的膏丹丸散,依方成药,以方便、价低、适用为特色。有一次,一位中年发背(背部大面积蜂窝组织炎)患者,前后诊治多家诊所,家财散尽,奄奄一息。最后没法,求诊于先生,先生以刀将其背部痈疡十字切开,直捣病巢,让脓液流出,外以米酒渣调敷新鲜二花、蒲公英、甘草三位中草药,脓液慢慢流尽,新肉长出,沉疴之疾,不出半月而渐渐痊愈,还有一位肝痈患者,长期高热不退,面如黄纸,腹痛如搅,先生初用仙方活命饮,毫不见效,后来七翻八翻书籍,找到了《疡医大全》记载的内消沃血汤,配以中医三宝之安宫牛黄丸,慢慢调理,竟然痊愈。一时而名噪乡邻,传为美谈。从此名声大震,应诊如云。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占领了岐亭,由于先生不顺从日本人之意,在一个七月炎天的时刻,日本人命令先生在太阳下暴晒,并且眼睛必须对着太阳,至先生视力严重受损,一双明亮的眼睛,从此几近全失,晚年配戴的镜片达1200度。全国解放后,1952年,先生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带头撤除了自己的诊所,将药品、诊疗设备全部捐出,参加政府组织的联合诊所,1958年成立了卫生院,虽长期担任领导之身,但一直坚持坐诊,直至弥留之际,从未懈怠。
六十年代中期,先生接诊了多例骨髓炎病,但一直疗效不好。为了攻克顽疾,先生博览群书,遍寻古方古法;采风民间,收集单方验方。有一次在无意中读了一本《江西本草》,里面记载了野葡萄根与瘦肉同炖,治疗湿痰流注,先生想:骨髓炎与流注属同一类型疾病,能不能够用它来治疗呢?后来又查了一些资料,看到有方书记载野葡萄根外用可以治疗骨折肿痛和关节肿胀,于是突发奇想,以野葡萄鲜根外敷治疗骨髓炎,发现有一定疗效。由于野葡萄根只适宜夏秋季挖掘,并且鲜根外敷后很多人都发生过敏反应,局部瘙痒厉害,常常导致皮损,为了提高疗效和临床方便,先生将野葡萄根去皮、去芯,粉碎为粉,加鸡蛋清滋养皮肤,加麻油保持湿润,加白酒促进药物吸收,慢慢改进,形成一个外用良方。后来,为了进一步提高疗效,先生根据临床经验,由单纯外敷改为外用加辩证内服中药,自拟骨炎系列内服方剂,对有死骨形成的,骨缺损的进行手术治疗,从而成为麻城市骨髓炎专科医院之开山鼻祖。在开始研究中草药治疗骨髓炎时,先生受到阻力重重,其时,有同行作歌讥笑道:“野葡萄根能治骨髓炎,鸡蛋也能打破天。”但先生不为所惧,潜心探究。进入七十年代,国家大力挖掘中草药功用,在中草药运动中,此成果得到各级卫生行政部门推广。湖北省卫生厅曾在此举办了两期全省中医、中西医结合治疗骨髓炎病经验培训班。至今,《中药大辞典》“野葡萄根”条下记载治疗骨髓炎的方法就是采用先生的成果的。该成果1989年通过了湖北省卫生厅组织的科研成果鉴定,认为“达到了国内中草药治疗骨髓炎病的先进水平”。七十年代中后期,先生又发明了狼毒枣治疗骨关节结核的新方法,既方便经济,又疗效确实,为本院从事骨关节结核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987年,我从学校毕业后就来到了这个小镇。那时的先生,七十多岁,不仅身患高血压、冠心病,而且还身患恶疾,疼痛起来没日没夜。但即使如此,先生从未间断过应诊。那时,看病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每天,天刚亮,就有四乡八邻的病人找上门来,通常在早饭前,先生就要接诊十到二十个病人,上午就更不用说,从来就没有按时吃午饭的习惯,下午稍微轻松一点。我最初是看先生辛苦,眼睛又不好,利用空余时间为先生抄方,誊写诊疗记录,后来慢慢学会接诊,也帮忙照看先生的起居生活。很多时候,先生一边输液,一边接诊,那种情景,让很多慕名而来的病人感动的热泪盈眶。就是在与先生的接触中,我了解了先生的往事,了解了小镇的轶闻旧事,也学会了一个医生应该必备的品质。先生从不讲什么大道理,总是以自己的一言一行阐释做人的根底,行医的真谛!
在疾病的长期折磨中,熬到了一九九二秋末,刚刚做完八十大寿不久,先生就彻底病倒了,先是肠梗阻,后来诱发严重心衰,不到一周,顽强的先生于壬申年九月廿六日在痛苦中潸然长逝,享年七十九岁!而在先生人世间的弥留之际,我因为到武汉参加学习,没有电话,音信全无,因此未能送先生最后一程,成为此生永远的憾事!
此去蓬莱应有日,岂知青鸟太殷勤!在先生三七的时候,在黯然中,写了生平第一首怀念先师的《悼别》诗:
秋色苍寥误为春,生离死别不知情。
无缘面送终生愧,有泪花飞向晚惊。
惨惨凉云心啬啬,潇潇寒露梦殷殷。
恩师此去飘何处,乱鸦绕匝尽悲声。
我曾在先师的遗像题一联云:挽危疴救膏肓英名遐迩此去杏林惨惨秋声空遗恨;承恩泽求古训刻意研精问讯蓬莱悠悠白云尽叮咛。
先生出生微寒,幼丧父母,受尽煎熬,常叹世事之唯艰,衰民生之困苦,一生治病,不问“贵贱贫富、长幼妍媸”,以德立身,以技救人,知人育人而轻名淡利。曾谆谆告之曰:生吾之身是父母,养吾之命是百姓。没有党之培育,也没有吾之今天。曾出席过省科技大会,当选省五届人大代表,多次荣获省地市劳动模范,先进科技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等光荣称号。其在中医外科之建树,是吾辈不能望其顶。后来,为先生作传时,我特题一律:
早岁逢灾苦煎熬,依然换厄救膏盲。
坐诊无虚真信赖,勤研岂恃几丹方?
尽力尽情春昼暖,劳心劳血秋夜长。
斯人虽去风范,千古西风总断肠
这些年来,无论人生如何光鲜,如何黑暗,我时常想起先生:想起先生爽朗的声音,想起先生眯起眼睛堆出来的微笑,想起先生孜孜不倦的工作身影,也想起先生的拐杖在小镇来来往往、滴滴答答的声响。那火热和鲜活的情景,经常在我脑海中翻滚,像沸水一样,愈开愈灿烂……
三年以后,有一天黄昏,对着斜阳,我仿佛看到了先生立在云头跃动,色彩斑斓,霞光万道。我与先生对语着:
蓬莱此去已三春,白云梦里复叮呤。
鹤发慈容犹依旧,温言细语尽倾心。
寒衣未着身体否?紫杖新添长精神!
此情还似当年意,半倚斜阳听秋声。
七年以后,在清明细雨中,在先生的坟前,看到先生静静地化作一杯黄土,孤独为伴,野草为眠,没有笑容,没有痛苦,也没有凄寒,宛如一片落叶,终于又回到了大地的怀抱。我对先生说:
杏林春暗又几年,孤云野鹤独长眠。
纵使清明能共语,残风夺泪洒樽前。
又说:
纸钱幻化蝴蝶梦,檀香独绕杜鹃枝。
今日唤风风不静,断肠丝雨断肠时。
十年以后,在秋阳灿烂,大雁回飞时,我也看到了先生,依旧俊朗,依旧豪迈,一股英气跃动于云里雾头。我说:
秋凉如画画梦稀,习习轻风似剪时。
托体山阿身健否?片言微语寄相思。
秋华才露草木凋,孤雁哀鸣前路遥。
望断天涯云隔阻,黄沙何处问仙雕。
十九年以后,面对人生,我已经无语了:
一十九年离恨长,
流光如水水流光。
青丝一夜白如霜。
老怀广厦寒客住,
穷困医经清梦狂。
枫摇秋语怯空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