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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在这里是弯曲的,水也是弯曲的。
这河就叫举水。后来我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上还看到有它的记载,想来历史也够长久。我家就在白鸭山下,举水南岸。春天来的时候,经过一冬的荒凉,河岸边的野草就开始发青冒苗,一点一点的芽芽苞散在堤岸上,稍不留心,一夜间就绿了起来。从茅草中,从枯蒿下,从乱枝上,生命的禁锢被一阵风而吹醒,昨天的残枝败叶下突然迸发出强劲而肆意的猎猎号声:我们苏醒了。于是花开始筹划开放了,没有次序,没有邀约,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分场次,席地而开,印象中刺玫花最多最灿烂,像一张张娃娃的脸,格外清澈,格外明媚。到了五月的时候,蒲公英的绒球随着风轻扬着,我们便爬在河堤上,寻找一种叫“茅菌?”的东西,剥开外面一层层绿衣,就可见到淡白的果实了。赶上鲜嫩时,嚼在口中柔润如飞絮。我至今还不知道:这叫“茅菌?”的东西,与秋天所挖的“沙根”(白茅根)在植物上有没有联系,反正好多年再没有看到这个东西了。
河里面盛的自然是沙子,黄灿灿的沙子。除沙子以外,更多栽种的是一汪汪水杨树。枝干矮而丑陋,黑青色的厚皮粗而又糙,完全没有塘堰边的柳树的修长和光滑。不过那枝干还是有作用的,大人们在放牛的时候,就往往把绳子系在那杨树下,然后就放心大胆地做其它事。
对这河我从小就有神秘感。东西望去,绿树葱茏中,弯弯曲曲,宛若长蛇,总是觉得悠长和遥远,无论怎么看、怎么走河岸还是河岸。透过沙,透过水,就可看到河的北面,时常看到炊烟,听到牛的嚎叫,还有与我们一般大的戏水的孩童。沿着河堤往东是山,是我们的母亲山——白鸭山,在白云深处,淡蓝的山影像一件漂浮的衣服晃动着。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常常窥思:在那衣服的深处究竟深藏着什么宝贝?那一弯弯的清水是从哪一列山的深涧中流出?有一年夏天,鬼使神差,我们两三个人沿着河堤一直向东,一直走啊走啊走到最后筋疲力尽,还是到不了头,最后在饥饿中怏怏转来。那一次开始有点明白,路总是比人长。长大以后,当我第一次到白鸭山时才知道,原来从白鸭山流下的溪涧只占河的九牛一毛。至于往西去,经过若干次汇流,河床逐渐宽大,慢慢就变成了长江。很多年以后,我浪迹在杏花村口,虽远离家乡,但依旧生活在举水河畔,寂寞的时候站在河堤上,仿佛隐隐看到了故乡袅袅升起的炊烟,在落魄中读着前人的诗句“碧摇三径柳,红散夹洲花”,内心想着故乡夹洲上的花事,时常会温暖好半天。
河离不开水,离开了水就没有灵气,有水的河的灵魂是流,无穷无尽、昼夜不止的流。像眼泪,像爱,也像思念。“逝者如斯”,说的是滔滔流水,也说的是光影流年。有很多次,光着赤足,涉在齐踝的水中,清清冽冽的流水濯过脚尖,那种清凉与温润,是母亲曾经柔荑的手。脚下黄灿灿的泥沙,在晃荡中,飘若无物,软似柔丝。水的那种温柔,像极了《诗经》中站在溪畔那绝美的女子。有时候,淌在河水中,像一只葫芦,心跳与水流同步,随心所欲,随意飘浮,让清澈的流水漂洗灵魂和躯体的污垢。那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特别是在盛夏傍晚的时候,对着青山,对着夕阳,对着低头啃草的老牛,对着叽叽喳喳的宿鸟。当然河也有发怒的时候,每到夏天,山洪暴发,一夜之间,黄浑浑的洪水泛滥而下,咆哮的声音如鼓声激荡,天地在轰鸣中倾泻。那时,我往往想起《西门豹治邺》中那令人憎恶的河伯,并且这河伯的形象常常与我心中某些讨厌的人相对合。当然,更多的时候河如沉静的处子,以其襟怀和气度,笑看尘世沧桑,流年荏苒。
我最喜欢光脚走在河滩上,带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春天的杨柳依依,夏日的蝉声切切,秋的寥廓澄明,冬的残阳衰草,每一个季节都能给心灵带来震撼和力量。在这里,每一粒或大或小的黄沙,每一页或开或合的贝壳,每一颗或滑或糙的卵石,每一条或隐或现的草根,甚至每一朵或跃或溅的水花都裸露一长串的故事,在流年的侵蚀和蜕变中,或开心或失落,或卑微或尊贵,或得意或失意,或撕裂或弥合,或完美或残缺……这些被赋予与人一样有血有肉的生命与河的生命绾在一起,成为一个结,也成为了河的骨血。
有多少次站在大河之上,感慨老子所说的“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也感慨夫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也曾捧着海子的诗,想象当年海子在黄昏的天空,在滚满卵石的河流,为梦想的众兄弟,高声朗诵的中国诗歌。海子之殇就像这流水,一往无前而不知前路。
有一天在微博中说,时间是一把杀猪刀,暗淡了岁月,衰老了红颜。其实,水比时间还杀猪刀。
不过,流水终究是自由自在的,毫无拘束,永不停步,无所顾忌。
某一天我再次来到这河堤上。晚秋时节,衰老的黄叶三三两两挂在枝头上,河水已经开始干涸。在河堤上不经意中看到一群正在搬家的蚂蚁,这些可爱的小生命沿着一条蜿蜒逶迤的曲线,热火朝天,沸沸扬扬。有的衔着白色的小米粒,有的抬着同伴的尸体,对于“超大“的幼虫和其它食物,它们团团围住或推或拉,浩浩荡荡的情形虽然只像一条黑丝线但绝对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场面。而在河对面的某处,有一个已经被岁月堙没的移民码头,在“湖广填四川”的大迁徙年代,我们的先民也像这一群蚂蚁一样,拖儿带女,背井离乡,不知前面有多少沟壑和深潭,也不知生命的脚步将在何时何处嘎然而止,唯一有可能伴行的就是脚下这黯然的流水。那种滋味曾经让多少人唏嘘不已啊!
好在,河是有灵魂的,水也有灵魂。不信,听,此刻它们正“哗啦啦”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