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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生在八十多年前西路军中的一个故事。
为了彻底剿灭红军,河西军阀马步芳遵照蒋介石的命令,以几十万兵力将西进的红军围困在古浪、永昌、山丹一百多里的河西走廊上,而总部所在地的倪家营子交战最为激烈,打得最为残酷,血战三十多天,红军弹尽粮绝。
这天凌晨,供给部长郑正义在营子转了一圈回来,脸色冰冷得像这“三九”严寒天,因为他连连接到部队饿死人的报告。就在刚刚,又亲眼看到邹丰明团长埋葬饿死的儿子。邹团长爱人是妇女独立团的,前不久去郭家下磨堡寨去征粮演出时,被马步芳一00师的马步銮马兵团虏了去,受尽凌辱,押到凉州新城去了。
邹团长咬着牙说:“天亮了,我与马匪拼了!”
郑部长说:“首先,得设法活下去!”
“马没草,人没粮,怎么活?”
“天无绝人之路。法子,总得想出来!”部长回答说。
每临绝境,郑部长总是这样说。邹团长还记得,在张国焘南下失败四方面军被迫三过草地时,草地上能吃的野草早被前两次走过的红军吃光了。郑部长的妻子申英误吃了像萝卜一样的植物,肚子立刻绞痛起来,唇翻脸肿。他不但没有制止,反而鼓励大家说:“同志们,我们都要有她这种敢于尝百草的精神。这草地上看似没什么吃的,其实,可吃的东西还不少呢。有的植物上面不能吃,下面的根能吃;有的不能直接吃,如她吃的这东西叫藿麻,不能生吃,焯一焯,再漂一漂,又是上等好东西!地面上的吃光了,水里还有螺蚌;水里吃光了,就把草鼠刨出来吃。只有敢吃,多想办法,才能走出这茫茫的草地啊!”部长就是以这种精神,帮助大家一次次渡过了难关。而这次所面临的艰难,显然前所未有。
邹团长见他一脸愁云便说:“这不明摆着,马匪是想把我们全部饿死在这该死的营子里吗?还不如趁还有口气,与敌人拼死算了!”
部长摇摇头说:“仇是要报的。但是,得活下去。我那匹马腿坏了……”
邹团长知道总部首长都主动杀了自己的马,马肉已分发到了连队。就问:“是大别山‘苏家埠大捷’时我送你的那匹枣红马?那马长脖昂扬,双目生光,两前腿像道山门,可真是匹好马啊!”
“嗯,它不能远行走了。”
邹团长知道他在说谎。经过几个月的消耗战,连碗青稞汤都喝不上了。这样下去,如何能杀敌?他不找个理由杀自己的爱马,又怎么办呢?况且,马也没草料了。
第二天早晨,邹团长来到马厩,那里已围满了人。见郑部长在马厩拍了拍马肩,又摸了摸马辔,慢慢解开梁上的缰绳。
那匹枣红马提起蹄子“哒哒”地刨地,并不见腿有毛病,只是皮毛已失去往日的光亮,瘦骨嶙峋,眼眶深陷得可以塞进一个梨。它还以为主人去遛它,打着响鼻,长尾在股后拂来扫去,长长的鬃毛遮住了它的眼睛。它见部长抚摸它,伸长脖子蹭他的身子,又摇了摇头,伸向天空,长长嘶鸣。
部长挽起缰绳,用脸贴了贴马头,又从兜里摸出点盐末伸到马嘴边让它舔。食盐是马的最爱,只有立功授奖时才能享受一点儿。在西渡黄河之初,这些战马吃的是大豆小麦。不久,便是豆饼兼干草,眼下只能是干草上撒点零星青稞粒了,马对青稞特别敏感,不舍得细细咀嚼便囫囵下肚了。可是,它能嚼出草的霉干味,却未必嚼得出人们饿急时的残酷无情。部长贴着马身站了好久,似乎在作一个艰难的决定,摸摸马枣红的鬃毛,转身对炊事员说:“把它——杀了吧!”
警卫员睁大眼睛跑过来抱着马的脖子,说:“不能杀这匹马,我们饿死也不能——杀它!”
警卫员并不知道,部长是发现他在马厩刨马粪里青稞吃时,才作出决定的。
炊事员也说:“这马不知多少次驮过我们炊事班的炊具、粮食!没有它,我们根本就走不出雪山、草地!”
炊事员的话,让大家想起过草地时的一件事:一天夜里,郑部长因行军疲劳,把马拴在身旁就呼呼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盖在身上的被单不见了,怎么找也没找着。后来,在马粪里发现了棉被单的碎片。
正想着,警卫员流着泪拂着马鬃说:“它穿过了多少枪林弹雨,又驮过多少伤病员啊!它,它,它还……”
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像尖刀扎在每个人的心上。邹团长也走近马,心痛地抚摸它。它也似乎闻到老朋友的气息,伸过脖子来舔他的手。
炊事员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夺过缰绳说:“渡河以来,它哪天不是与我们一起挨冻受饿,哪次又不是冲锋陷阵地与敌人骑兵拼杀?它日夜与我们相依为命?杀它,就是杀兄弟,这是——作孽!”
这动情的话,显然触到了部长的软肋。他又盯着马呆呆地看了好半天,用手拂过它火色的鬃毛,峭立的肩胛骨和结有血痂的腹部,似乎有些犹豫,转头环视眼眶深陷的战士。忽然怒吼道:“你们哪来的这多——废话!这是命令!难道忘记了营子外的敌人吗?难道……嗯?你们不听,我就……”
只见他猛一转身,说时迟,那时快,他从警卫员身上夺下冲锋枪,朝马射出了子弹。以至警卫员想扑过去堵住枪口,却已来不及了。
马应声倒下,翻着拳头大的白眼,龇出白牙狠啃着地皮,嘴角咕咕淌出鲜红的泡沫,两扇鼻翼噗噗哧哧地吹着土灰,眼角流出两行泪水,蹄子在空中乱蹬了几下,就不动了。
部长把枪扔在地上,含着满眼的泪,痛苦地锤着自己脑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宏)